少年时,我常随母亲步行去姥姥家。出了村向东南眺望,绿树掩映中有座高耸的古寺。我们奔着古寺走。
古寺南面是水坑,坑边榆柳成荫,姥姥家就在坑东住。水坑有多大?至少有20亩,波光粼粼,有鸟儿贴着水面疾飞,眨眼就消失在繁茂的苇丛中。蛤蟆伏在水草间“呱——呱——”地叫,声音缓慢而悠长。
姥爷说,水坑叫官家坑。旧时有两户人家为争夺水坑的所有权打官司,其中一家持有地契,但他没钱送礼,官司的走向不利于他。眼看官司要输,他做出无奈的选择,把水坑捐给官府,于是就有了官家坑的名号。
官家坑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用细长的麻绳系住空罐头瓶,瓶里撒点碎饼子当诱饵,沉入水底。片刻后扯着绳头快速提上来,瓶里定然有几尾惊慌失措的小鱼小虾。
后来,官家坑承包给村民,撒了鱼苗。有次我和表弟刚投下罐头瓶,看鱼的老汉突然来到,凶神恶煞般呵斥我们。表弟虽然小我一岁,但不吃屈儿,和他理论:你撒的鱼苗大,我们捉的是小鱼,是水坑里原先就有的。老汉不由分说,拎起罐头瓶就走。表弟性子烈,追上去夺过瓶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得老远。
不幸的是,表弟上五年级的时候患病去世了,他叫艳发。我去吊唁,但哭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和他在官家坑游泳、捉鱼的欢快场景。当时我没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
官家坑北,也就是古寺东面有家茶馆,灶间屋水汽氤氲,北墙根摆着一溜暖壶。我常去打水,一分钱打一壶。每天早晨,茶馆炸馓子卖。刚出锅的馓子烫手,如果不小心掉地上,金黄酥脆的馓子会摔成一地碎片。有位小脚老太,终日坐在茶馆门口。她穿着灰布大襟袄,脑后梳着发髻,面容慈蔼,是个盲人。
坑东有块空地,姥爷在那儿种苘。苘喜水,开黄花,能长一人多高。初秋,把成捆的苘浸在水里,沤到有了腐臭的气味再捞出来,把苘皮剥下来淘洗干净、晾干,就是苘麻。苘麻能搓麻绳,还能纳鞋底。
姥爷有许多竖版的古书,我们常翻箱倒柜找出来看。几案上有一对青花大瓷瓶,瓶里有不同朝代的铜钱,绿锈斑驳。我们用铜钱和毛线做毽子踢。沐浴着姥爷、姥姥慈爱的目光,我们尽情玩耍。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有滋有味。
光阴流淌,官家坑边的树木随着年复一年的荣枯渐渐被新的一茬取代。疼爱我的姥爷、姥姥去世已30余载。官家坑旁,十多个孩子在嬉笑玩耍,是舅家的孙辈。
时光在延续,官家坑东的这户人家,以及古寺所在的村庄继续上演着我经历的事情,温馨的图景内容恒久不变,只是换了些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