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我再次走进运河区南陈屯乡姚庄子村,探寻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历史印痕。断裂的古碑,将历史铭记于河岸; 纸页泛黄的族谱,记载着运河人家迁徙、发展的足迹;锈蚀的沉船铁锚,见证着激流险滩沧桑的过往。
1.运河岸边,有座“歪脖”流佛寺
姚庄子村南,大运河北岸,一块断裂成三块的石碑横卧在路边,字迹大多漫漶不清。隐约能识别“(重)修流佛寺碑……青县僧会……本山住持……大明嘉靖十二年戊戌春三月丙辰”等字样。这块古碑是流佛寺唯一的历史遗存。
姚庄子86岁的狄堪生已卧病在床,但思维清晰,提到村中的流佛寺,提到歪脖石佛,他暗淡的眼神现出褶褶神采。他记忆里的流佛寺,在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渐渐清晰起来——
流佛寺南距运河百余米,坐北朝南。山门、前殿、大雄宝殿、禅房等建筑青砖灰瓦,飞檐高耸。寺院内古槐苍郁成荫。
寺门两侧各有一块古碑,立于巨大的赑屃之上。碑上的字苍劲质朴、古拙浑厚,有人拓了碑文当字帖用。
前殿供奉三尊石佛。释迦牟尼佛居中,体型高大,紧顶着殿顶。佛首螺髻,面容恬静安然,超然尘世。更有奇特之处,手拍石佛可发出铜声,人们称其“石佛爷”。两侧为观音、文殊菩萨。
后殿所奉神佛颇多。其中一尊盘膝而坐的思维佛,年代最久。高约6尺,法相庄严,头颈向右肩稍倾,双手合十贴于右腮,若思考状。乡亲们亲切地称之歪脖石佛。流佛寺,也因此有了极具烟火气息的名字——歪脖流佛寺。
乡亲们遭逢坎坷,遇到为难事情,都愿说与歪脖石佛听;把对生活的祈盼,也诉与他。这一时刻,歪脖石佛不再是高高在上、受人香火的神佛,更像是乐善助人的邻家长者。
歪脖石佛何来?
传说,有一年发大水,石佛自运河下游逆流而来,至此停留不前,被僧人觉悟引至岸上建寺供奉。这个传说被载入民国版《沧县志》。
既然是传说,就无需当真。重要的是,它留给后人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此后,人们又自南方采买数船石料,顺运河运来,聘请名工巧匠雕刻释迦牟尼佛、观音、文殊菩萨及十八罗汉像。乘船经此的客商进寺上香,流佛寺的名声随运河不胫而走。
民国版《沧县志》记载,石佛寺始建于元朝,于明嘉靖十二年(1533年)、天启六年(1626年)重修。
时光流逝到1934年,就是狄堪生出生那年,姚家庄(今南陈屯乡姚庄子)建立小学,就设在流佛寺内。狄堪生清晰记得,他入学那天,大人们七手八脚向后殿外面抬神像,他跟着跑前跑后看新鲜。
流佛寺东面有个青砖台子,台上立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钟,一房多高,三人揽臂都抱不过来。敲响铁钟,十多里外也能听到声响。钟上有字,但当时没有人留意写的是什么。
日军侵华后,石佛寺日趋败落。最后一位僧人法号玉罄,解放后离开寺院。令人痛惜的是前殿的“石佛爷”,“文革”期间被砸成碎块。歪脖石佛被村民隐藏,不知所踪。兴盛一时的流佛寺,流逝到岁月深处,仅嘉靖年间的一块古碑横卧在路边,残存至今。
世间万物有生有灭、有兴有衰是千年不易的道理。但姚庄子人再提起古刹流佛寺,念念不忘亲如乡邻般的歪脖石佛;不忘需抬脸仰视,敲击发铜声的“石佛爷”……不疾不徐的铁钟声已成绝响,一切皆成怅惘。
2.三村绕寺,并称姚家庄
明代,燕王朱棣与明惠帝的战争旷日持久。朱棣称帝后刻意报复,津南鲁北一带的百姓惨遭屠戮,几无遗孓。幸运的是,流佛寺竟安然无恙。
明永乐二年(1404年)官府移民。一册册纸页泛黄的族谱记录了人们迁徙、发展的足迹。山西姚姓迁来,在流佛寺西北百余米处的高岗上建姚家庄;清顺治年间,狄姓由关外迁来;后有孙姓等人家迁入姚家庄……
明万历至天启年间,张、任、孔等姓迁来,在流佛寺东北方向新建一村。村庄轮廓酷似牛头,名牛头庄。
清康熙年间,牛姓族人自牛洼东迁来,居于流佛寺周边,村名流佛寺。
时光至此,姚家庄、牛头庄、流佛寺三个村庄男耕女织、鸡犬相闻。此地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杨柳依依、渔歌互答、一派和乐。长河、古寺相映成景。
清康熙年间至清末,又有夏、肖、朱、杨、刘、王、秦、叶等20多个姓氏迁来,促使三个村庄环绕流佛寺连成一片。清末,渐渐形成姚家庄的统一名称。1950年,姚家庄更名为姚庄子,成为官方和民间的统一称谓。随着迁入人口的增加,村中现有40多个姓氏。
尘世变幻,最早迁来的姚姓已无人在此居住。村子老人回忆,过去尚有姚家坟,逢年节有人来祭奠。后来坟地无存,姚家后代也不再来了。村里曾有周、徐、范、韩等姓,后来不知何故也渐渐没了踪迹。
清顺治年间自关外迁来的狄姓、万历年间自沧州锅市街迁来的张姓、天启年间自献县南河营迁来的孔姓……这些人在运河边安家落户,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姚庄子村委会会计狄清华是文化人,说起村庄历史如数家珍。他介绍说,村西曾有片土岗子,断砖残瓦隐没于荒土中,解放前有人挖到过整罐的铜钱,有元丰通宝、崇宁通宝,是北宋时期发行的货币。以此推测,土岗子应该是千年前的古村落遗址。村西砖厂曾出土春秋时期的宝鼎、青铜剑,上交文物保护部门。村边的沟渠内,出土绳纹砖古墓葬。可见此地人文积淀之深厚。
3.流佛寺险滩
姚庄子东邻刘舒庄,屋舍相连。大运河自西南蜿蜒而来,与村庄短暂相拥,又向东南曲折流去。去约四五百米有段南北走向的河道,河面宽阔,平静的水面如巨大的明镜映照出天光云影。三三两两的垂钓人静静地坐在河边,神情恬淡。这场景,如世外桃园般宁静。所谓沧海桑田,若非当地人,谁知此处曾是大运河著名的险滩。
水盛的年月,运河在此向南转弯后,河道骤然宽广了数倍,加之水位落差较大等诸多原因,奔涌的河水形成一东一西两个巨大的漩涡,单是空心水眼就似笸箩大小。河水旋转翻滚,声如牛吼,不绝于耳。昔日,此地地标建筑是始建于元代的流佛寺,因此南来北往的船家称之为流佛寺险滩。
船只至此,船工必须抖擞精神,齐心配合闯滩。特别是逆行船,纤夫的闯滩号子吼起来,步子紧起来。只有有经验的船老大,才能看准水路行驶。船身随波起伏,虽左右摇摆,却能安稳度过。过去船家多迷信,闯滩前要上香、叩头,有的还宰鸡、放鞭炮,祈求神灵保佑平安。行船稍有疏忽,极易被卷进漩涡,船毁人亡的事故并不鲜见。
刘舒庄有位近90岁的老人曾目睹沉船事故。一艘满载货物的木船经此,船舷在水花中忽隐忽现。驶进险滩,船头稍稍有些偏移,被水流裹挟进漩涡,船身随水旋转。人们惊呼不好,货船转了几圈,突然倾斜,船内进水了……岸上的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这艘高大的船桅渐渐没入水中。
此处凶险,自然附会了种种传说。譬如,传说曾有乌龟在此修炼成精,后来运河水浅,神龟顺水北去。即将远离故土,神龟恋恋不舍,在南川楼附近浮上水面,身赛笸箩,头似木斗,两眼如灯笼,回望家乡。神龟落脚于津门三岔河口。后来有货船剐碰,有落水人被神龟驮到岸边而获救。获救人恰是沧州人。事虽无稽,但寄予了神龟温暖的乡土情怀,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流传。
自1957年以来,南运河水量逐年减少,此处险滩也渐渐消失。枯水期,有人在这附近挖掘,挖出锈蚀的铁锚及残损的瓷器。昔日险滩成了大水坑,二尺多长的大鱼多得数不清。好事者拴了几块砖头投下去,一丈长的绳子,接了十根,砖头还没到坑底。下水洗手,水凉得刺骨。此处沉船虽多,挖出的器物却不多,当地的老人推测,大概是昔日激流、漩涡、暗流并存,水况复杂,器物沉到深水区域或被卷到下游。
而今,此处部分河道淤废成河滩,种了蔬菜、庄稼,但河面依然宽广,隐约能看出此处的不同寻常。岁月流转,沧州西南的流佛寺险滩也成为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