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6日
第12版:12

以近乎决绝的方式结束正在进行的家庭暴力

面对家暴,跳楼竟是她唯一的逃生选择

杨宁从二楼窗户跳下后的画面

术后痕迹依旧清晰

杨宁试图拉开店门逃走,被丈夫拉回摔在地上

杨宁目前靠拄拐行走

25岁的杨宁在等待一场与前夫有关的宣判。

2019年8月13日,她以近乎决绝的方式结束了正在进行中的家庭暴力:在前夫轮番落下的耳光和拳头之中,她选择从二楼的窗户跳下逃生。

在不过百万人口的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即便顶着熟人关系的社会压力,杨宁也不愿成为家暴中沉默的妻子。她形容过去那些家暴中的受害者,“就像是被拐卖进大山的女孩,逃都逃不出来。”

于是,原本性格内向的杨宁主动撕开婚姻的伤口,将监控拍下的家暴视频公之于众,并坚持离婚,她将前夫对自己的人身伤害诉诸法律。

如今,“那个场景下唯一的逃生选择”仍给她的身体带来巨大痛苦。

如果有更多的人

提前看到就更好了

1年零3个月以来,杨宁几乎没有睡过整晚的觉。

那场家暴之后,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时,她全身7处骨折。除了被前夫一拳击中的左侧眼眶内侧壁骨折,杨宁身上更严重的伤害是由高处跌落造成的。她的胸椎、腰椎、双跟骨、耻骨、骶尾椎骨、髋骨呈现不同程度的粉碎性、压缩性和爆裂性骨折。医生当时给出的诊断意见是截瘫。

3块钢板和数枚螺钉植入她的身体,她的左右脚踝各有一处L形疤痕。杨宁后背到腰部的手术痕迹更明显,是一条沿着脊柱竖直、约为20厘米的刀口,每隔一段就有一条短横的缝合痕迹,就像是冬天女孩们常穿的牛角扣大衣全部系上的样子。

杨宁时常在半夜醒来,被那种混杂着电击、灼烧和针扎的感觉折磨着,有时持续十来分钟,有时长达几小时。

除了药物,唯一有效对抗疼痛的方式是转移注意力。大脑已经困到极致,眼睛也睁不开,她只能把手机放到枕头边,光听视频里的声音。黑暗中,耳朵的听觉被放大,疼痛感便能缓解,她再抓住下一次睡意袭来的间隙入眠。

2017年大学毕业后,杨宁从郑州回到柘城,靠着自己经营的一家女装店,过着没有太多经济压力的日子。“家暴事件”之后,她把原本的店铺转了出去,和朋友栗子一起把新店搬到房租更低的一条巷子里。

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杨宁都待在这里。当她套着长裤坐在沙发上时,看起来和进到她服装店的女孩们并无二致——只是手边多了一副灰色的拐杖。

过去,杨宁觉得“家暴”是一个离她很遥远的议题。当她在微博曝光了自己的经历后,不少网上的陌生人和身边的同学,都来向她倾诉类似的家暴遭遇。

她惊讶于有如此多的女性曾经或正在经历家暴,她更加关注那些被家暴的女性。

当杨宁在一个知识分享平台搜索到关于“家暴者的共同特征”时,心里一怔,“如果自己早点看到多好”,转而又想,如果有更多的人提前看到就更好了。

家庭暴力

不止一次降临

杨宁的前夫王立凯皮肤白净,个头超过180厘米。他留给朋友们的印象是“客客气气”“笑起来蛮阳光”“挺老实”,看上去与凶狠无关。

以至于杨宁某次说起她可能会被丈夫“收拾”的时候,朋友栗子并不太相信。

但关起房门,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暴力不止一次降临在这段并不算长的婚姻关系里。

杨宁说,王立凯第一次对她动手发生在孩子4个多月时。当天晚上,喝完酒回家的王立凯与杨宁发生激烈争吵。当着公婆的面,杨宁第一次被打头、摔在地上、扯头发。王立凯毕业于体育相关专业,人高力气大,家人试图阻拦,但是拦不住。

杨宁说,第二次动手是2019年7月的一个下午,她再次被扇耳光、手臂被捶至淤青,这一次王立凯没有喝酒。

2017年5月3日,杨宁和王凯举办了婚礼。同年10月,她们的儿子出生,二人于2018年12月办理结婚登记。

婚后的王立凯一直没有工作,两口子之间的开销大多由杨宁支付。时间久了,杨宁对于丈夫不出去工作的状态感到厌烦,杨宁说:“我有经济收入,共同生活付钱我不计较,但他老向我要零用钱我不是很喜欢。”

王立凯去网吧会找她要钱,点外卖也会用她的手机下单支付。再后来,丈夫回家越来越晚,杨宁并不清楚他的具体行踪,只知道他大把时间花在打麻将、玩牌上。

王立凯对妻子的询问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但他对于杨宁的外出却多有控制。杨宁去跟朋友吃饭,他会问清楚是跟谁,有没有男性。杨宁去美容院做护理,他会拨视频电话过来,确认环境和人员。

直到2018年,追债的人拿着欠条找上门,杨宁才知道王立凯在外赌博欠下了几十万元的债。杨宁说,王立凯名下没有房、车和现金,他欠下的赌债最终由其父母出面偿还。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能查询到王立凯与多人存在民间借贷纠纷的民事判决书,涉及金额从2万元到10万元不等。

记者与王立凯的母亲庞敏交谈时,她否认儿子赌博,指责杨宁编瞎话。提到杨宁遭家暴,她说,“被打是有原因的。都是女人,这句话不明显吗?”

对于杨宁来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答复。她认为,那些“泼脏水”的话,是王立凯家人在给他找理由。

跳楼不是寻死

而是求生

事后回想起来,杨宁觉得2019年8月13日丈夫对她的施暴,早有预兆且无法逃避。

事发前几天,她与丈夫王立凯在电话里有过一次争吵。那天下午,杨宁的婆婆希望从儿媳这里得知儿子的去处,当她在一个牌局上找到儿子后,当着打牌的人面骂了王立凯。王立凯觉得是妻子向母亲告状“泄露了他的行踪”,他当即给杨宁打电话,并表示“要收拾她”。

威胁电话打来时,大约是下午四五点,天还没黑,杨宁接完电话心中不安,便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回了娘家。夜里,她先后收到婆婆发给她的两条微信,一条是带着提醒意味的“关门快走”,另一条的大意是“委屈你了,让他好好反省”。

之后几天,杨宁和王立凯没有任何联系,只听说他去了郑州。8月13日,杨宁在家中吃过午饭后到了店里。没过多久,王立凯推门进来。

杨宁记得,见面后两人在言语上没有发生冲突,都是一些琐碎的、找不到重点的对话,比如“为什么最近没有联系”。她对于危险的到来毫无察觉。

服装店内外各自安装了一个监控,这个原本为了防盗的摄像头,记录下短短20分钟内,王立凯施暴的全过程以及杨宁坠楼的经过。

事发当天13时19分,王立凯突然抓住站在一旁的杨宁双肩,猛地往地上一推。杨宁没有防备,失去重心,朝后重重倒下。1分钟后,王立凯朝仍躺着的妻子扇了一记耳光。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双手扯着杨宁的长发在瓷砖上拖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耳光、拳头。

王立凯有时会两手叉腰歪站着观察对方被打的反应,有时半蹲着近距离朝低着头的妻子训话。13时24分,王立凯走到门口,把玻璃橱窗两侧的窗帘通通拉上。

王立凯收走了杨宁的手机,导致她无法向外求助。13时20分,杨宁找到一个机会,快速跑到门口想逃出去,当手刚刚拉开一侧的玻璃门时,王立凯瞬间抓到了她。她用力拽着把手不放,却被丈夫锁住脖子,扭翻到地面。

13时33分,一楼监控捕捉到最后的画面:杨宁为了躲开拉扯蹲在沙发前,被王立凯从背后架住抬起。男人一边打开通向二楼的白色小门,一边将妻子拖了上去。五分钟后,穿着黄色短裙的杨宁从二楼窗户跳下。

杨宁坠落时,栗子正站在服装店的一楼门外朝里张望,听到身后的响动,她也吓得抖了一下。栗子的老公随后拨打了120。

在那之前,栗子听到了服装店内传出的哭打声,她特意过来敲门询问里面的情况,并让王立凯打开门。王立凯隔着玻璃告诉她,“我们在吵架,一会儿就开门。”说话时,王立凯挡住了屋内大部分的视线,脸上也没有异样的表情。

杨宁说她真正感到害怕的时刻,始于丈夫对她左眼的重重一拳,“当时整个左眼都看不见了,觉得眼睛瞎了,脑子里也一直嗡嗡响”。

许多人后来问过杨宁,为何一定要选择跳楼这个方式。她一遍遍解释,在那个被收走唯一的通讯工具、无法逃出求助的场景下,面对被拖上二楼后的未知,跳楼不是为了寻死,而是求生。

穿行过地狱之后

光明才缓缓降临

跳楼逃生1年后,杨宁才算真正意义上与这段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婚姻解除了法律意义上的关系。

今年6月,她的身体恢复到可以坐上轮椅,便在家人陪伴下前往当地法院递交了申请离婚的民事起诉书,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孩子的抚养权。

今年7月14日开庭时,王立凯不同意离婚,并表示家暴是意外,夫妻感情并未破裂。一个月后,一审法院依法判决准予离婚。王立凯再次上诉。9月18日,商丘市中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杨宁坚持离婚,并拒绝出具谅解书。已成为前夫的王立凯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羁押,将面临刑法的裁决。

手术后,杨宁先是经历了长达3个月的卧床休息,然后靠自己手撑着能缓缓坐起来,再过渡到坐上轮椅踏出病房之外的空间。现在,她可以拄着单拐一深一浅地行走。

在这之前的一年里,她像初生婴儿一样,重新开始学习翻身、静坐、站立和行走。

但她的身体仍有一些损伤无法修复,比如脊髓和神经。杨宁的左腿肌肉萎缩明显,左脚也出现足下垂的症状,需靠足托固定,而她的右脚则随时处在肌张力的状态,紧绷上翻。

每天早上八点,大哥杨志华会骑上一辆套着透明防风罩的电动三轮车,送杨宁到离家10来分钟车程的柘城县中医院康复科。4个小时的康复治疗,要经过蜡疗、针灸、手法三个阶段。杨宁的主治医生说,持续的康复治疗可以防止她的肌肉挛缩、僵直和粘连,未来或许可以“脱拐”,但恐怕无法恢复到正常人走路的步态。

最让杨宁介怀的是,事发至今对方都没有向她表达过歉意。她无意中听朋友说,对方在一些场合表达过“在县城里有关系”的言语。她气不过,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干脆甩开面子和亲情捆绑的包袱,在朋友圈和微博公布了自己被家暴的视频和文字说明。

很快,视频的内容迅速登上了热搜,杨宁被家暴的事在县城内外都引发关注。法院打电话给她母亲,表示会依法公正审理此案,市里和县里的妇联工作人员也每隔一段时间询问她的境况。

自揭伤疤的曝光,让杨宁在舆论上得到同情和支持,却让她和对方家族的关系更加恶化。有朋友担心她被报复,她也会焦虑,但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想法,“我不会因为他可能会再次伤害我,就放弃对他的刑事责任追究,这点我没有变,从一开始就非常坚定”。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微博中,她这样写道:接近死亡反而更无惧死亡,既然活下来了,就该让伤害我的人得到起码公平的惩罚。

七月份的夏日,她收到一束朋友送来的鲜花,白色、粉色和浅紫色玫瑰搭配着康乃馨、小雏菊、洋桔梗和尤加利叶。淡粉色的包装纸围绕着星星纱网,一片温柔。卡片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穿行过地狱之后,光明才缓缓降临。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据《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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