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下大雨了。
朱毅冉在班级微信群发布完学校下达的“停课半天,等待暴雨终止”的通知,又挨个给家长留言:“请务必看护好孩子”。发完最后一条信息,她点开手机音频,孩子们犹如天籁的歌声“落水天,落水天,有人在身边,月光,出来哩,阿民,还毋转屋家……”传了出来。她走到窗前,见校园门口高高矮矮撑伞的背影陆续远去,刚要转身离开,见一名学生背着书包跑出教学楼,只一瞬间,瘦弱的身体就在湿透的校服下显了形。
朱毅冉连忙拉开窗户喊:“同学,快回来。”
男孩转身抬头,见不认识喊他的老师,站在那儿发怔。
“快回楼里,老师这就下去。”朱毅冉拿着雨伞下了楼。
开车送小男孩回家的路上,问他为什么家长没来接,男孩支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奶奶……有事。”
朱毅冉想,男孩的父母一定去外地打工了,奶奶的身体也许不好。她将男孩送进单元楼,正要返回学校,见男孩从门栋出来,冒雨跑进楼对面的车库。朱毅冉跟了过去。车库里烟雾缭绕,饭食、劣质香水、潮霉的气味混杂,几台麻将桌前穿着各异的男男女女正在酣战。朱毅冉见小男孩正从一个身穿大红暗花秋衣的老太手中接过钥匙和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气往上顶,想质问女人为什么不去接孩子,可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回到车里,她用手机拍下男孩家的单元门,发动车子。
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行人在路上疾行。刚才那一幕在朱毅冉的内心反复发酵,令她越发庆幸自己三年前的决定。
2015年,朱毅冉师范学院毕业后,只身去了深圳。先后在几家文化传媒公司做文员和短视频制作,但都没干长。后来,她开了个直播间。因她长得漂亮,口才好,还有股文艺范,一年后涨粉十六万。为了多卖货,她将父母从老家接过来,一家三口挤在租来的四十二平方米蜗居里。一到晚上,鼾声如雷的父亲总让她忍不住将衣服撇过去。好在两年后,她买了一处八十平米的二手房,这才结束一家三口连一顿饭都不舍得去外面吃的境况。
她根本没想过,一场暴风雨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那天,她头戴及腰的仙女假发正在做直播,父亲突如其来的叫声打乱了她的播音。她刚要发火,见蹲着拆包装的母亲神色紧张地跑出去,心里猛然一紧。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父母如此不镇定。她赶忙对镜头飞吻:“亲们,对不起,发生特殊状况,直播暂停,爱你们……”
她来到父母的房间,见父亲盯着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报新闻:“从14号开始,永吉县七天内两次遭遇暴雨袭击,洪水导致多个乡镇受灾……”
父亲指着一片汪洋中,救护队员背着的人喊:“小冉,快看,是你李大娘!”说完,他焦急地在地上踱着,“咱家房子也不知道咋样了。不行,我得回去,你赶紧给爸订票。”
父亲走后,一连几天母亲都心神不宁,朱毅冉也没心情直播,说不清为什么,内心总是沉沉的。晚上,她给父亲打手机,询问家乡的情况。手机里传来父亲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声音:“咱家也淹了……爸正帮着村上发消杀药呢……”
“爸,你何苦非要回去?咱以后也不回去住了……”
父亲打断她:“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和你妈早晚得回家住。这时候咱不伸把手,以后在乡亲们面前会抬不起头的……”朱毅冉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在河边玩时失足落水,被村里的永信叔救起的事。
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她对也没睡着的母亲说:“妈,我们也回去吧。”
母亲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
朱毅冉眼圈红了:“妈,我也怕这时候不回去,日后不会安心。”
母亲猛地抱住她,哭了:“小冉,你长大了!妈真高兴。”
半年后。朱毅冉看着父母蹲在村口那棵百年的老槐树下和叔叔大爷们说笑,想起在深圳时,父亲戴着老花镜,跟网络学做猪肉炖粉条时不住嘴的唠叨,她突然发现自己太自私了。她问自己,想过父母背井离乡的感受吗?想过父母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吗?
朱毅冉决定参加县里公开招聘教师的考试。拿到学校录取通知单那天,父亲喝了不少酒,还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他跟母亲念叨:“我这心终于踏实了。虽说做直播是赚钱,可那长久不了。”
雨刮不停地刷着车窗上的雨水,朱毅冉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上班第一天的情景。学生们怯生生、参差不齐地喊“老师好”时,澄澈的眼神多么像纳木错的湖水,将她的心灵涤荡得一尘不染。
她吁了口气,摸了摸略微隆起的腹部,自语道:“儿子,妈妈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家乡,我们的根在这里啊”。